李 晓

    眼前一碗白饭，心中一粒飞鸿，这是人生至真至美的境界。

    不过，眼前一碗白饭还是显得单调了，它等待着与下饭菜的约会。这样一顿饭，才吃得柔肠百转，缠绵悱恻。

    在我居住的城市，最地道的下饭菜称为江湖菜，江湖菜的源头，其实就是家常菜。一些人离开了家，奔波于命运的浩渺江湖，把一道道家常菜演绎为大江大湖氤氲中的菜，在这些食物的味道里，袅袅散发着家的气味、亲人的气味。“江湖夜雨十年灯”，在那盏灯光的朦胧光晕中，飘摇着远方亲人做菜的身影。

    在食物最为贫瘠的岁月，一碗提口味的泡菜，是吃饭之人不离不弃的下饭菜。人到中年，时空的天幕里，还传来乡人们嘎嘣嘎嘣嚼动泡菜的声音。

    乡下人的泡菜，在那些瓦屋下一口口大瓦缸里浸泡着，发酵着。清冽冽的井水，是一口瓦缸里泡菜的“胎水”，白生生的盐，是一口泡菜缸里味道的灵魂。那些年，我那裹过脚的奶奶，踮着小脚忙前忙后，她一年四季在家里几个泡菜缸里放入萝卜、豇豆、白菜、辣椒、姜蒜，几天后，经过老盐水浸泡后变为脆嫩爽口的泡菜就可以端上桌了。一碗泡菜，让一碗清汤寡水的饭，也吃得满口生香。

    那年某天，家里来了一个贵客，是我爸在县城工作时结识的一位朋友。我爸在城里大大方方称了几斤肉回家，奶奶和我妈合力做饭，一定不要给我爸丢脸。奶奶抓起刚泡几天的萝卜切成颗粒，加了半肥半瘦的猪肉，在柴火灶上的大铁锅里翻炒，就着这道泡菜炒肉和用泡菜盐水凉拌的野秋蒜作为下饭菜，这位朋友一口气吃了3大碗冒尖的红薯米饭，放下碗筷，满足地拍了拍肚子，打了一个饱嗝后说：“这顿饭吃得安逸呀！”我爸咧嘴笑了。

    我妈进城那年，81岁的奶奶坚持要一个人住在乡里，一座座青山上的庄稼树木在她心里扎下了根，奶奶给我妈郑重相送的家当就是两口泡菜坛子。而今，两口瓦缸泡菜坛还摆放在爸妈家里，在岁月包浆的浸染之中呈现出老古董一样的庄重憨厚之相，也微微散发出一层古铜色般的光芒。两口泡菜坛子，成为爸妈家中经年累月里传下的镇家之宝，也成为我对灯火暖暖的家中一个心心念念的意象。

    哪怕仅是就着一碟我妈做的泡菜，我也可以吃上两大碗白米饭，它消释着中年岁月里的油腻，也于烟火漫漫中记得回家的路线。而今我回到爸妈的家，一碗泡菜作为食材在烟熏火燎中一回回演绎成火爆儿肠、豇豆肉末、泡菜回锅肉、黄焖鱼、凉拌三丝、酸辣土豆丝、泡椒凤爪、酸萝卜老鸭汤、家常豆腐，在这些酣畅淋漓的下饭菜中，酸、辣、甜、咸，层次分明的口感刺激着味蕾像鲜花一样噗、噗、噗开放，这些用泡菜制作的下饭菜滋味，也静静凝聚着时间发酵后与亲人相处的滋味。

    那年春日，我爸生了一场大病，住了整整一个月院才回家。刚到楼下，我爸就气喘着催促我妈，快点，快点。我妈掏出钥匙打开房门，我爸一进屋就张开双手抱住墙壁，似在嗅着久别重逢后家的气味。我爸又催促，快点，快点，给我煮碗泡菜面条。我见我爸呼啦啦吃着我妈用萝卜泡菜做的面条，吃得热汗涔涔，他抬头擦汗，我见他眼眶里浮动着湿润的光。

    我爸患有痛风，医生叮嘱泡菜、海鲜要戒吃或尽量少吃。我爸对海鲜连气味也闻不惯，但那泡菜或用泡菜做的下饭菜，我爸心里嘴里都丢不下。

    “就一点，一点点儿。”每逢听到我爸这样低沉的语气央求我妈用泡菜做点下饭菜，这个80多岁的老头儿，俨如一个嘴馋讨零食吃的孩子。

    我明白了，在这样的下饭菜里，是川流不息中的人生百味，是绵绵悠悠里的情感寄托。

    （作者来自中长燃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