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勇

    7月的正午，热浪如烧红的铁块紧贴着皮肤。中原石油工程钻采设备厂铆焊车间的焊接弧光与金属撞击声在蒸笼般的高温里翻滚。此刻，车间主任赵大庆眉头微蹙——他正弯腰仔细检查一批刚完工的关键耳座，灰尘、汗水混在一起，顺着紧锁的眉角滑落。

    妻子王玉兰的到来，本是给忙于工作的丈夫送一份贴心慰藉的。她提着一个保温桶走进办公室，轻轻搁下那罐用心熬煮的鸡汤。墙角处一个突兀的大麻袋瞬间攫取了她的目光——那鼓囊囊袋子里，赫然是满满一袋晶莹的白砂糖。王玉兰心头一动，四下搜寻起空塑料袋来。

    “嫂子，你来啦！”技术员钱胜利热情招呼着，转身快步去寻在车间里的赵大庆。

    晚饭照例送到现场。工人们聚拢在送饭车前，当“开饭”的喊声此起彼伏时，赵大庆仍埋头在那堆散发着余热的耳座部件里。

    安装班班长孙长庆调侃道：“嫂子送好菜来了，看不上我们这大锅饭喽！”

    赵大庆神色一肃：“今晚任务吃紧，高处打销子一定盯紧安全！”撂下硬邦邦的命令，他转身匆匆朝办公室赶去——王玉兰在那里等着呢。

    办公室里，钱胜利抹着嘴准备去洗碗，一股淡淡的鸡汤清香混在焊接粉尘味儿里。赵大庆疲惫地坐进椅子，汗珠沿着紧绷的脸颊滚落。王玉兰把剩下的鸡汤统统倒进丈夫的饭缸，一边埋怨他的晚归，视线却不受控制地再次瞟向墙角那袋糖。

    “你们这白糖……福利分过了？”王玉兰压低声音，凑近丈夫耳边，“家里正好没了，我拿一点儿走呗？”

    “拿？！” 赵大庆猛地抬头，眼神如利刃出鞘，“这是单位配发给大家消暑用的！车间几十张嘴，拿走一点，你让大伙儿喝啥？”

    火药味瞬间弥漫开来。“不拿就不拿！不就是点儿糖吗？你冲谁瞪眼珠子！”王玉兰脸腾地红了，气得摔门而去，那罐鸡汤顿时也失了温度。

    两天后的晚饭点，见赵大庆又是最后一个来打菜，大师傅曹江汉特意给他多加了几块排骨。赵大庆端着饭盆蹲到孙长庆旁边。对方一看他沉默的脸色，半开玩笑道：“今天嫂子‘爱心专送’咋不灵了？您这一个月没着家，嫂子没火气才怪！”话音未落，赵大庆像被什么刺中了要害，竟把碗里的排骨全部倒进孙长庆饭盆，丢下一句“吃完干活儿”，起身就大步流星离开了车间。

    他没回办公室，而是骑上车直奔家门。王玉兰正在门口纳凉，看见他一脸意外：“怎么，夜班不用盯了？”

    “那个……车间分了一点儿白糖，”赵大庆把一个鼓鼓的小塑料袋塞给妻子，“给你带的。”未等王玉兰脸上的疑惑转为笑意，他已转身消失在暮色里。

    两天后，王玉兰再次送饭，刚踏入办公室，墙角那袋庞大显眼的白糖仍鼓鼓囊囊立在那里。

    见钱胜利推门进来，王玉兰脱口问道：“小钱，你分白糖了吗？”

    “白糖？没听说呀！”钱胜利茫然回应。

    一股不安的顿悟感瞬间攫住了王玉兰：“……哦，没事没事，你让老赵过来就行。”

    不消片刻，赵大庆满头大汗回了办公室，端起饭盒狼吞虎咽。

    “赵大庆！”王玉兰的声音像绷紧的钢丝，“车间不是分白糖了？那墙角那一大袋子是哪里来的？分个糖，小钱怎么没拿到？”她的目光如探照灯般锁住丈夫的脸，“你前天拿回家那点糖……外头包的可清清爽爽打着超市的标！”

    静默。一秒。两秒。

    “噗嗤——”一声压抑不住的短促笑声，终于从赵大庆喉咙眼儿里漏了出来——那笑容里有被戳穿的狼狈，却也掺着一种奇特的释然。

    当那台修好的冷饮机被送回车间时，赵大庆便一头扎进选址、安装之中。午前的暑气刚起势，第一批泛着凉气的糖水便倾流而出，注满了一个个碗杯。

    工人们拥在机器前畅饮，笑语喧阗。

    赵大庆的目光，从工友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悄悄投向墙角——那个曾被误解为“私心源头”的、纹丝未动的白糖麻袋，在车间的喧嚣声里，沉默而干净地立着。

    （作者来自中原石油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