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晓

    今年86岁的侯大爷坐在重庆小山村里的一块石头上打起了瞌睡，瘦小脑袋上，顶着一层白花花的软软发丝。侯大爷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儿，远远望去，身子如一只白色的蛹。

    侯大爷的这一辈子，大都是扛着锄头、犁铧、镢头、铁锨，从村这头走到村那头，侍弄土地，伺候家人，生养了7个儿女，有拖拉机手、木匠、石匠，也有在乡里当了干部的幺儿子。

    侯大爷这一辈子，大都是绕着小村子打转，最远的地方，是坐火车去了甘肃一个叫天水的地方，那里有大爷一个当兵的堂弟，从部队转业以后在天水安家立业。

    那年，大爷带上三儿子去天水，绿皮火车冒着浓烟穿过一个又一个隧洞，大爷急切的心俨如火车轮子碾过铁轨，一见到多年没见的堂弟，兄弟俩拥抱在一起，热泪横流。而今，黄土就要淹到大爷的脖子了，一生就出过这一次远门的大爷，还跟我念叨着堂弟在天水热情招待的凉粉凉皮、浆水面，带上他和三儿子去看天水的麦积山石窟、伏羲庙、玉泉观、南郭寺。

    大爷的幺儿子，今年也要退休了。他对我感叹说：“我爸啊，就这样在土里翻滚了一辈子，没享过啥福，就出过一次远门，见了堂叔最后一面。”大爷那在天水的堂弟，前年患病去世，魂飘他乡。

    我在城里的宋哥，今年63岁了，他19岁那年在城里老巷子开了一家面馆，这一开，就是40多年。

    宋哥就靠一个面馆支撑起一个家，供养儿子读到了博士，而今在北京一家大企业供职，他是宋哥内心的骄傲。我结识宋哥这么多年，他总是憨憨地笑着，即使遇到艰难困苦也如牛一样独自吞咽。我总觉得，宋哥有个消化生活的强大之“胃”。

    宋哥32岁那年，他唯一的弟弟突发疾病去世，弟媳改嫁后，留下的侄儿他带过来抚养，侄儿研究生毕业以后在杭州一家研究机构工作。我无意中在宋哥微信里看到侄儿在春节给他发来的一句话：“伯啊，你把我养大上学，我在杭州的房子，给您和伯娘留着一间，您随时来……”

    宋哥说，他就在小城生活，北京与杭州都不去，现在身体还不错，面馆还可以开上几年。

    我常去宋哥的面馆，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面，抚慰着我的饥肠与心房。在宋哥的面馆，常看见他手起刀落，在菜板上一刀一刀把肉剁细，再翻炒成金黄炸酱。他决不用机器绞成肉末儿，宋哥面馆里那块结实厚沉的菜板，是他用老家柏树木材做成的，可以嗅到一股古柏的沉香。宋哥说，这样剁出来的肉末儿，原始的肉味儿才不会跑掉，不带机器里的“铁味儿”。

    夏日某天，我与宋哥坐在他老巷子家的楼顶小花园里闲聊，我和宋哥长久地无言，享受着这静谧时光里植物散发的清香。半晌，宋哥嘟囔道：“我这一辈子，就开了一个小面馆，我觉得值了。”我朝宋哥点点头说：“值！”

    还有在老城一条巷子里经营水果摊的秦老大，他的一辈子，差不多就靠一个水果摊的收入养活了全家。秦老大是一个古诗词爱好者，当年在市里文化馆主办的文学小报上发表过10多首诗词。秦老大对我说：“看到自己写的诗词印刷在报纸上，比吃了饺子还高兴啊！”

    秦老大还爱好摄影，他拍摄老城的老街老巷、黄焖鸡、石锅鱼里腾起的市井烟火，也拍摄新城高楼、公园、超市、书店夜晚的灯光、林立的现代化厂房。前年，秦老大自费印刷了一本248页的摄影集，骑着电动摩托车“突、突、突”奔驰在老城与新城之间，沿途赠送他的摄影集。

    秦老大跨过沿江大桥，把书送到我楼下。我说：“老大，晚上一起吃个饭再走。”秦老大擦着额头的汗珠说：“不了，不了，还有13个人的书没送完。”现在秦老大注重养生了，喜欢沿着城后山道行走，或是在大树下看书，累了就靠在大树边睡觉。秦老大还跟我说起养生的方式，说人体得保持着一种微冷微饿的状态才利于健康长寿。

    我呢，我的一辈子又做了什么值得的事情呢？生命是一场义无反顾地奔赴，没有回头路。巧妙地度过一生也好，笨拙地度过一辈子也罢，我想，只要投入了自己的心力心血，这样的一辈子，也像那些匍匐于大地、隐身于市井谋生的人一样，风吹浮世，光照人间，无论凡俗与热烈、寂寞与喧嚣，就是血肉丰满的生活，就有闪耀星辰的生命天空。

    （作者来自中长燃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