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颖锋

    8岁那年仲夏，我跟随母亲去看了人生的第一场电影。

    那个时候，村里没有通电，夜晚就像黑纱，模糊了煤油灯微弱的光亮。

    某个下午放学回家，母亲难掩兴奋地告诉我，早点吃饭，晚上去清溪看电影。清溪离我家有二十多里地，但电影这个东西带来的诱惑实在太大，对于惯常走路的我来说，即使再远上十里路也不是问题。

    去时的路稍显漫长，心情的急迫和渴望，让每一里路都被不自觉地拉长。我和母亲并不孤单，同行的还有七八个与母亲同龄的村里人。大家一起蹚水爬坡，一起走田坎跨沟渠，说不尽的乡间趣闻，话不完的家长里短。我年龄最小，却最健走，走在最前面，脑海里尽是关于电影的画面，虽然，我还不知道电影是什么样。

    相对于那晚后来的夜行，我对电影的第一印象并不深刻，能记住的，仅仅知道这是一出关于人与蛇的戏以及几张觉得好玩的京剧脸谱。

    曲终幕谢，附近的人提拎着板凳四散离去，我们依旧结伴而归，开始了一段美妙的夜行之路。

    月圆如盘，云流如丝，真是个清朗的夜晚！出村的石板路从门前屋后穿绕，经过的人家不是在亮灯关窗，就是在倒水洗漱，发出的声音有一种特别的韵律，杂而不乱，多而不嘈。这让我无端地想到，夜半肚饿时，母亲在隔壁灶屋从坛子里夹泡萝卜发出的声响。

    出了村子，是一段长长窄窄的田埂，只容一人单行。田埂左边是水田，田中无水有稻，已长至我的胸口；田埂右边下面是溪道，道里溪水潺潺，仿佛就在脚板底流淌。我走在队伍中间，手从稻穗上划过，拨弄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也感受到一种异样的酥痒在掌心流连。一个乡村长大的孩子，对庄稼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

    离开田埂，母亲牵着我的手，爬上山坡。站在高处，我能看到月亮距离如此之近，它散发在这个山头的光，有些藏在了树叶中，有些滑落到草丛里，有些紧紧地贴着嶙峋的山石。我对母亲说，来时拴在那棵树下的水牛呢？母亲她们还在议论刚才田里水稻的良莠，一个婶婶笑着回答我说，这么亮的月亮，老牛当然是驮着牛郎到月宫去了啊！彼时的我，竟信以为真。现在回想起来，这真是一个浪漫的回答。

    翻下山坡，又是一大片水田和一段长长的田埂，行至尽头，一架黑黝黝的水车巨人般立在岸边河水里。灌溉期已过，它低眉顺眼地看着曾经浇灌的水田，静静地不出声，似在沉思，似在期许，又似在回忆。从它身边经过，我看见十二个水斗和三个长条木槽，想象着水斗借着水势转动把水倾倒进木槽，复又连绵不绝地灌到田地里，这让我突然想到粗衫糙布的古人，也想到了母亲弓腰挥锄的背影。

    没有手电筒，没有火把，沿着河流的方向前进，像是走在一条缀着亮片的灰色丝带边。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咳嗽，我拉着母亲的手紧紧地走在队伍的最后面，觉得困极了。

    “到了。”母亲突然说。我松开母亲的手，顺着河岸的斜坡小道走下去。河水在这里遇到峭壁的阻挡，拐弯的同时也形成一个深湾和一个浅滩，深湾不见底，浅滩可足渡。我把布鞋脱下提在手里，卷起裤脚，牵着母亲的手走。对面，就是我们的村庄。

    河水不急不缓，像一卷细纱缠在脚踝，说不出的惬意。母亲踩着一块石头滑了一个趔趄，激起鲤鱼摆尾般的水花，我丢掉鞋子用力抓住她的手腕，稳住了她的身体。于是大家嬉笑了起来，赶紧去寻捞那两只正顺水漂走的布鞋。

    就这样，我穿着湿透的布鞋回家了。

    （作者来自江苏油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