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学朋

    一只水鸟箭一般掠过水面，长喙闪电般探入清浅河沟的水草间，一条正在觅食的河虾就此葬身鸟腹，也让在此栖息的虾群四散逃窜，激起一片细碎的涟漪。

    这样的景象，陆志成已经看了整整55年。从空中鸟瞰，这条汇入长江的小河汊弯曲如虾，而且沟中盛产河虾，被当地人称为虾子沟。1969年，他和战友们自大庆而来，在虾子沟打下了江汉油田沙市中转库料场的第一根桩。

    1969年夏天，炽热的温带季风刮过松嫩平原，蜿蜒如长蛇般的铁道，从四面八方汇集在大庆油田，铁道交会处不仅是大庆的交通枢纽，更是重要的物资集散地。正和战友们挥汗如雨装卸物资的起重队小队长陆志成得知了一个好消息：鉴于国际形势日趋紧张，为了加强战备确保国家安全，中央作出了进行“三线建设”的战略决策，决定在湖北江汉盆地开展“五七”油田大会战，尽快建起三线油田。

    经过10年的艰苦奋斗，大庆已经基本建成，城市初具规模，生活条件也不断改善。跨越2500公里的距离参加会战，无疑是一个艰难的抉择，陆志成却毫不犹豫地报了名。

    从1955年响应国家号召由上海直奔西北，在青海腹地柴达木盆地见证了当时全国四大油田之一冷湖油矿的诞生，到1959年转战东北参加大庆油田会战，从零下十几摄氏度风吹石头跑的戈壁滩到冰天雪地荒无人烟的大平原，陆志成早已经被锻炼成了一个铁打的汉子。闻惯了原油味，听惯了劳动号子，成为王铁人的战友，对于他们来讲，没有什么比从无到有亲手建出一个大油田更自豪的事了。

    但陆志成还有一点小心思：“我老家是安徽巢湖的，喜欢吃大米，东北面食多吃不习惯。”谈到这点小私心，老人忍不住笑了，像个孩子。告别已经在大庆油田参加工作的大儿子，陆志成和3万大庆人唱着《我为祖国献石油》，携带着装备、资料浩浩荡荡南下，会师于古云梦泽所在五七油田。

    此时的江汉油田，没有一条像样的公路，12万大军云集，大会战所需的大量物资、粮食和钻采设备，甚至就连人员都要靠水运送到沼泽腹地，沙市中转库应运而生，坐标虾子沟。

    浩瀚奔腾的长江一路向东万里奔流，却在湖北沙市段急转南下，在拐角处形成了一块三角洲。千百年来，这儿江水泛滥、河泥淤积，芦苇连天，蚊虫肆虐。为了让荒凉的江滩早日建成满足油田物资吞吐的码头，他们割芦苇、平场地、拉电线、铺道路，在短短个把月时间里，靠铁锹、镐头和日夜不休，让中转库初具规模。此时长江受上游降水和季节影响，水位变化大，他们组织起来捡石头砌墙，用这种原始的方式垒出了中转库的第一道堤坝。

    水土丰美、紧依长江的江汉平原，素有鄂中粮仓的美称。顿顿能吃上大米饭，还有最喜欢吃的河虾，在这里，陆志成和500多名战友投入了火热的石油大会战中。石油开发，大庆是样板，他还是干起重的老本行。

    从1969年开始，供应处沙市中转库成为五七油田会战最为重要的物资转运地之一，海量的物资在他们手中源源不断地运往各个会战地点，保障着油田建设如期进行。这里的员工人数最多时超过了500人，这群守在长江边上的“供一代”，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风霜雨雪，和洪水、暴雨、高温以及每天数以吨计的物料搏斗着，在生产最为紧张的时候，员工家属齐上阵，在夜色中、烈日下、风雪里抢运前线急需的物资。

    在国家最为困难的岁月里，他们组建农场，自力更生养猪种菜插秧，他们还把沿江的套河开辟为鱼塘，全力保障生活供给。昔日荒凉的江滩，稻花飘香、菜地连片、鱼跃蛙鸣，自给自足的沙市库俨然一个小镇，而虾子沟这个民间的称呼也成了行政地名。陆志成保存着一张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推行的第一代身份证，老人的住址就是虾子沟1号。

    石油人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哪怕再荒凉再偏僻的地方，都能把它改造成富有烟火气息的城镇市井。

    作为起重工的陆志成，在沙市中转库干了整整16年，他已经记不清自己装卸过多少物资，早已经成为这个行当的高手。因为过于出色，和中转站紧邻的沙市钢管厂码头的领导，一度想来挖他的墙脚。当时，钢管厂的待遇比供应处好得多，可陆志成实在舍不得那条船，舍不得船上的起重吊车，一直干到1985年离休。

    “那个时候是真苦啊！现在条件可好了。”2024年国庆，四世同堂的晚辈们齐聚老人家中，庆祝陆志成百岁寿辰，深秋温暖的阳光洒满小院。这些年来，随着交通条件的改善和物流水平的提升，沙市中转库结束了它的历史使命，为油田发展奉献了一辈子的“供一代”们，在油田党委多方协调建成的供应小区安度晚年。

    “要顺其自然，多运动。60岁以前，我每天围着大堤跑一圈。”说起长寿秘诀，老人显得格外自豪，其实就是放心不下自己工作的地方，老想着过去瞅一眼。虽已年过百岁，老人依旧头发浓密、思路清晰、口齿敏捷，还兴致勃勃地自己爬上三楼，找出年轻时的照片让我们看。

    “最苦最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油田也越来越好，是该享享福了。”晚上8点前睡觉，早上5点起床，老人90多岁了还蹬着三轮车去菜场买菜，最喜欢买刚出水的河虾，偶尔喝点酒，有时候抽根烟，和小院的邻居们聊聊天。闲暇时，一直陪在身边的小儿子会开车带着老人在江边、洋码头、文旅区转悠、看新鲜，孙辈们都已经参加工作了，老人的日子过得安稳滋润。

    但老人最爱去的地方还是位于虾子沟边的老料场，这儿已经修建起了一个新码头，但老库房斑驳的红砖、生锈的锚桩，还有带着江水潮气的秋风，都让老人陷入回忆之中。

    余晖映照着晚霞，把江水染成了金色，老人脸上铁锈一般的皱纹也被染成了金色。此时，他的耳边又传来了55年前那此起彼伏的劳动号子，声声不息。

    （作者来自江汉油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