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 青

    春风一软，最先放下身段儿的是草木，心甘情愿地从心尖儿上萌出软嫩的娇芽，色如鹅喙，状如雀舌，错落有致地隆起在草茎和枝丫上，一夜间把大地从苍白的萧索中解放出来。

    于是春风变得贪婪，一转身，催开了及第花，再一转身，梨花笑了。纷纷扰扰，熙熙攘攘，春天就这样热热闹闹地来到了，挽着淡淡的花香和草木鲜嫩的腥甜。世界由滞浊转为澄明一片，像被清水用力洗涤过。

    “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宋人是懂春意的，知道春若要来无论什么都无法阻挡，那气息、活力与爆发力凝聚起来的强大生命力，能够冲破一切束缚，直捣苍穹。于是天也蓝了，云也淡了，春阳也暖了，空气由此变得甜美和湿润起来。

    你以为这就是春天了？

    远不及。春未央，距离盛期还有十万八千里。

    春天的盛期通常是用花催熟的时节。这花必开得娇艳明丽，美得触目惊心才好。而及第花、梨花和海棠过于清雅柔弱；紫荆花繁盛有余，妩媚不足，皆难堪重任。

    每一片土地有每一片土地的诉求，每一座城市有每一座城市的气息，适配度要拉满，花才会开，红红火火，灼灼其华，开出奋不顾身的燎原之势来，将美推向极致。

    我曾在春天里拜访过贵州赤水，见过明艳的九重葛花大剌剌地开满街巷和房前屋后。花色以桃红居多，缀以粉白、淡紫，目及处有错落的零乱美。

    九重葛俗称三角梅，灌木，藤条修长可延伸很远。它的美，触手可及，随处可见，便不大被当地人重视和珍爱，人们总是一脸见怪不怪的神情，倒是我这个外地人视它如珍宝，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嘴脸。

    九重葛朴拙也就罢了，偏偏秉性狂放又不羁，只管无节制地野蛮生长，及至长到碍眼处。村民忍无可忍，夜里磨快了砍刀，清晨手起刀落，那些侵占了人领地的藤条便统统做了灶膛里的添柴。而在四季分明的北方，九重葛是温室里的花，人们将它的根小心埋入花盆，放在阳台明亮处，行动做派中透着一份谨小慎微的怜爱。无奈，花从故土迁至异地就像远离家乡的人总有不适之感。

    我工作的胜利油田位于黄河尾闾，是黄河与渤海交汇的地方，土壤盐渍化程度很高。草木花卉想在此扎根，本身就具有冒险精神。勇气可嘉，成效堪忧。

    我居住的小区始建于20世纪80年代，今天已被划入油城老旧小区行列。听小区里的老人说，当年的楼体外墙是赭色裸砖，因此也叫“红房子”。囿于旧时条件简陋，小区布局拘谨，楼宇间促狭，室外环境不甚潦草，连一棵像样的树也没有。

    小区的建设者们把几块面积不大的空地，用异地土置换了盐碱土。种上悬铃木、刺槐、白杨，栽上梨树、李树、杏树，点上梅花、早樱、银翘。小区里渐渐有了几座规模不大却丰腴富饶的花园。再后来有了假山、木亭和水榭，秋千、藤椅和长廊。

    慢着，长廊入口两侧那几株遒劲粗壮的深灰色长茎是何物？纵深的裂纹里溢出岁月的沧桑，这沧桑相互交织缠绕，吸附着两侧密匝而陡直的方形木柱，攀爬、延伸，及至爬过头顶的铁丝编织的拱形圆顶，终于成功牵手。从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从此，小区里又添一处静僻的浓荫。

    “是紫藤花喽。”楼下的邻居奶奶手执竹杖踽踽向我走来。西去的阳光穿过她稀疏的白发，落满沟壑纵横的脸和瘦削如柴的双肩。奶奶今年92岁，是第一代石油人，也是小区第一批住户。奶奶的一儿两女已全部退休在家，轮流过来照顾老母亲，只因她抵死不离开老房子。

    离不开呀！老房子是奶奶的根，盛着她大半辈子的心血和光阴，庞杂、滞重、黏稠，牵一发而动全身，离开一步，都是牵挂，都是思念。

    4月初，紫藤花初露端倪，藤蔓上一串串花穗被一层略带绒毛的萼片紧紧包裹，花苞饱满圆润，淡绿中藏着粉意，如少女脸上的红晕。此时细长的枝条虽难掩冬日残留的枯槁和清瘦，却已随春风轻轻摇摆，有曼妙灵动之态。春雨最是多情也无情，一夜间杏花梨花海棠花纷纷化作春泥隐入尘烟，紫藤花却愈加热烈，花色趋向深紫或淡紫，花穗深沉，含羞垂挂，弧线优美如紫色瀑布倾泻而下。

    攀着长廊的紫藤枝条在春风里舒展筋骨，暗紫色花穗与小区外的抽油机形成奇妙共振。每当游梁式抽油机完成一次虔诚叩首时，花廊便簌簌落下几片蝶形花瓣。暮色四合时，采油女工褪去防静电工装经过花廊，安全帽上跳动着紫藤的碎影，恍惚间竟像是戴了顶缀满鲜花的花冠。

    奶奶手执竹杖在花廊下坐着，竹杖轻点木道，发出缓慢的“哒，嗒”之声。十步之外，穿着红工装的年轻人正走向灯火通明的钻井夜班。紫藤花穗在春风中微微颤动，将几粒淡紫色星子抖落……

    (作者来自石油工程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