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蓬桦

    记得六岁那年中秋节，第一次吃月饼。当时的月饼品种单一，大概是酥皮枣泥和五仁儿，五仁月饼配料有青红丝、花生仁儿，有的还有松子，咬到脆甜的冰糖，就会在嘴里多含一会儿，实在不忍心咽下去。

    中秋之夜，我们三个小孩每人分到两块月饼，我在月光下吃掉了一块，另一块则放在枕边。一想到第二天一早醒来，还会有一块月饼等着自己，就觉得这一天有一件最美的事情要发生了，拿着一块月饼闻了又闻，摸了又摸，口里涌出了涎水，却仍是忍着不吃，直到把一个圆圆的月饼放在口袋里玩出了包浆。

    当时，我觉得月饼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它的味道不同于其他糕点，而且很顶事儿，一块月饼吃下来，肚子竟然饱饱的了。

    那时候，我们家还在鲁西南的乡下果园，月饼是县城工作的父亲带来的——他骑着一辆自行车专程来乡下过中秋节。除了月饼，父亲还带来了几瓶啤酒。它们在酒杯里冒着气泡，父亲让我们品尝，我见大哥面无表情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以为很好喝，轮到自己却喷了出来，弄得满地都是泡沫，惹得一家人哈哈大笑。我很恼火。幸亏有月饼，是它及时纠正了我对中秋节的印象，记住了一家人围坐在桌前、幸福团圆的画面。

    多年过后，我还经常回忆童年，一下笔就是童年的果园、河流、飞鸟和七星瓢虫。果园离村子较远，很少看到人，满眼都是树。果园外是清澈的河水，河岸上是高大的树木。

    夏天的时候，到处是积水洼，和瑟瑟作响的青纱帐。冬天平原上的雪一望无际，身边是冻得瑟瑟发抖的小动物。这些感觉，后来都被我还原在小说和散文中。我甚至幼稚地认为，那些纯朴的事物一旦被记录，就会永远地存在。

    去年春节，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村庄已经变成种植蔬菜大棚的试验区，一望无际的青纱帐变成了白色的塑料棚，在风中呜呜作响，庞然大物状。童年的伙伴几乎全到南方打工，有一个玩得特别好的伙伴因为身体残疾留守在村子里，但我们已经没有共同语言。

    回来的路上我感觉怅然：从此我没有故乡了，故乡被时间玩得没了味道。这些变化是时代性的，一般人不觉得有什么失落，但作为一个写作者就是疼痛的，内心有撕裂感。我希望看到生命的根、那些最早见证自己成长的事物，无论过去多少年，都能找到童年的树林和池塘，找到童年中秋节夜空的一轮晃眼明月。

    到了今天，中秋节自然是一年年地过，月饼的品种和花样也多得数不过来，什么冰皮月饼、莲蓉月饼……但刁蛮的味蕾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当年老月饼的味道了。终于，月饼沦落成一个象征符号，专门到中秋节这天在餐桌上亮亮相，走走过场，有的甚至难以下咽，坚硬得像石头。有一年，听说古城青州有家老月饼店，配方和做法是过去的老手艺，于是乎开上车兴冲冲地去买了品尝，但仍然吃不出从前的意思。

    怅然之余终于有悟：不是月饼变了，是人的感觉变了。

    小时候，你一年吃不上几次肉，所以每次吃肉的时候，都努力把味道停留在脑海中，久久不能忘却；而现在，你每天想着的是如何少吃肉来保持健康的身体，努力忘掉那些味道，偶尔碰到这些食物，你已经吃不出以前的味道了。其实，你并不是在吃味道，只是在吃回忆。回忆那些逝去的时光，包括以往的背景、人物和气息。夸张点说，人类的怀旧情绪，多半是一场围绕舌尖展开的战争。人要找的味道，就是生命原汁原味的味道，它们早已乘坐一辆马车走远了，不再回头。

    在过去，人们多么讨厌见站就停的慢火车，现在有了高铁，我们却把镇上小站的绿皮火车视为宝物，排队买上一张票体验慢生活，听一首老歌，眼里还流出了泪水。

    于是我就感叹：人哪，真是难伺候！

    （作者来自齐鲁石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