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士鹏

    母亲在很小的时候右腿因病落下了残疾，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很多年来，她都是待在家里，晒晒太阳，养养精神，做做家务，就把一天打发过去。

    她会念叨很多东西，家里的、小区的、学校的、菜市场的……但她很少念叨任何关于远方的事情，仿佛世界的尽头，就是一辆自行车能够抵达的终点——那时候，旅行作为一项带有奢侈色彩的消费，并不在我们家的支出范畴中。除非，是聊到亲朋好友，谁去了江南园林，谁去了桂林山水，但也只是一提而过。

    她的平静与淡然让我到现在都在怀疑，她是真的不想出门旅行，觉得那很麻烦，抑或不想额外增加不必要的开销，还是无奈妥协后的释然？可是，一个几十年来被困在锅碗瓢盆中间，并且失去了走向远方能力的人，又怎会对远方无动于衷？

    印象中，我曾在家里一本落满灰尘的相簿里找到一张照片。年少时的母亲依偎在外公身边，脸上满是笑容，在她的身后，是庄严的天安门广场。但母亲坚称自己没出去过，“我这腿也走不动啊”。我拿出照片后，她才回想起来。“哦呦——那是你外公的朋友带着我们去的，我也就去过这么一次，那时候我多小啊，我自己都忘了。”在家待的时间太久，母亲的记忆也生锈了。

    但前些天我问起父亲，他矢口否认，说母亲和他结婚后，几十年来，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省会，还是他们带着大哥看病去的。“她没有去过什么地方。”父亲坚称。我忍不住怀疑，我是真的在某个犄角旮旯看到了这张照片，还是某一个晚上的梦过于真实，偷偷篡改了记忆？

    至少，我能确定的是，在内心深处，我希望母亲能多出去走走，走到那些让人一听名字就会“哇”地惊叹出来的地方，好好看一看。

    可惜，那条腿，让母亲长久以来都要拄着拐杖或者扶着墙才能行走。只在我小的时候，母亲身体撑得住的话，会到小区里溜达。累了，就在树下站一站，呼吸被树叶层层过滤后新鲜的空气，感受细碎的光斑在身体上活泼地跳动。风吹起来了，叶子轻轻摇晃，一只修长的野猫轻巧地从树上爬下来，发出慵懒的叫声。这一切都让她心情愉悦。碰见熟人了，就聊上几句，然后慢慢地踱回家。

    从我记事起，母亲去过最远的地方是30公里之外的老家。那似乎也是唯一一次，母亲和我们一起回老家过春节。一路上，母亲都靠着公交车的车窗，望向窗外，烟波浩渺的江河、绿意盎然的树林、牧童放歌的田野。一向晕车的母亲，那次却分外精神。

    在老家的庄子里，母亲喜欢坐在门口，看啄食的鸡鸭和嘟囔的猪，看水塘里只露尖尖角的老牛，看鹅群和羊群慢悠悠地走过田野，看轻柔的霞光与暮色轻轻地栖息在草垛上，脸上露出安宁祥和的笑容。记得母亲曾说过，远方就是因为不能抵达才有意义，所有的美景都是因为向往而吸引着人们的奔赴。向往是一种收获，遐想也是一种拥有。坐在门口的母亲，或许已经在遐想中拥有了远超庄子占地面积的田园风光。

    自始至终，我都不知道在母亲的心里，远方这个词究竟是什么滋味，但在我心里，那是我对母亲的一块遗憾。尤其是当我终于有能力带她去旅行的时候，她已然离开。

    也许，身处另一个世界的母亲，能够看到更多的风景。一些风轻云淡的梦里，我偶尔能看见母亲温和地笑着，在每一处她本应拥有的美好景色里。（作者来自江苏石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