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学鹏

    陕北的秋，来得冒失而匆忙。

    先是一阵接一阵有些迫不及待的雨水打头阵。也许是被灼热的夏天“困”得狠了，雨水来得特别忙乱，汇集到山沟里变成黄色的泥汤奔泻而下，把采油站门口平整的路面冲出一道道口子。

    雨水过后，天突然变得瓦蓝，又高又远，干净得看不到一丝云彩，毒辣辣的日头突然就“冷”了，明明是中午却不再像夏天那般晒得脸疼。眼看着日头出得迟了，落山也早了，梯田里白色、紫色的洋芋花悄悄落了，玉米缨子变成了酱红色，地瓜藤也不再疯长，硕大的南瓜躺在地里，呛人的炊烟里多了一丝秸秆燃烧过后的香甜味……

    宣布秋天正式来临的，是午后那阵秋风。下午，正在擦拭抽油机的我，突然听到种在井场边的枣树发出“瑟瑟”的摇摆声。这棵枣树是井场的边界，边界外就是一百多米深的大沟和连绵不断无边无际的黄土塬。

    这风，刮过枣树，刮过我的玉米地，刮过开春才种下的侧柏，刮过我的工衣，撩起了我用来抵挡沙尘的方巾，带着蒙古高原特有的粗粝和凛冽，热情地和我打着招呼：“老伙计，你还好吗？”

    我与秋风的约定，在这走马梁上一年一会，从一头乌发变成两鬓带霜，却从未爽约。

    走马梁，是一处横亘在乡道中的险地，沟深路险车船不通，运送东西只能靠马、骡子等牲口一趟趟挪，稍不注意就会滚落到沟底。偏偏在这险峻处，形成了一个自然村，百来户人家靠着地里微薄的收获扎根于此。采油站就在走马梁村的边上，是江汉油田坪北经理部最西边的小站。

    初到采油站，无水无路无信号，山坡是光秃秃的黄。不知道是哪位守站的前辈留下的几本书早就看腻了，闲暇时间，采油工当起了农民。井场外南边向阳的土地平整，点了几窝甜瓜、西瓜，边上种了几垄玉米，挡风遮阴一举两得；东边种上西红柿、洋芋、地瓜、葵花籽儿和辣椒。

    收获从夏天就开始了。

    早上摘俩泛着青红的西红柿做个鸡蛋面，吃饱了一抹嘴就去巡井。晌午了凉拌个苦菜，摘几个辣椒炒几片腊肉。累了，坐在树下摘个甜瓜，一切两半，我一半，大黄一半。大黄是养在采油站的一只小土狗。啃剩的瓜皮，被几只鸡啄得干干净净。

    但真正的收获是从秋天开始的。

    秋风一吹，那泛着青绿的酸枣，一夜之间就泛了红。山坡上的槐树林，被秋风染得泛起微微的黄。谷子低下了沉甸甸的头，锅盖大的葵花盘儿也更加厚重起来。把镰刀磨亮、给镢头换根把儿、把西北角的晾场清扫干净，采油工的农忙就要开始了。

    其实，最先进入收获状态的是田鼠。秋风一过，它们就着急地忙开了，趁着夜色，把地里种的黄豆、花生、地瓜一点一点运回窝里，直到储够一个冬天的粮食。我巡井的时候，它们会从洞口探出头来好奇地看着我，在我择菜的时候大摇大摆地从我跟前跑过。

    今年8月下了一场大雨，灌满了鼠洞。田鼠一家有些狼狈地躲在鸡窝边上，看到我巡检的手电筒居然不跑，最后毫不客气地吃光了鸡的早饭。大黄汪汪叫了两声就跑回了屋里，落得个眼不见心不烦。

    在这个只有寂寞的采油小站，大黄早就和田鼠建立了颇有默契的邻里关系，我倒显得像个外人。收完玉米棒子后，我把一捧玉米粒放在田鼠洞口。

    最让人开心的是刨洋芋。洋芋是陕北人对土豆的叫法。我用焊工给我做的三齿叉，将一个又一个圆溜溜的洋芋刨出来，收完后带着泥堆在房头晾去土气潮气，放在窖里能吃一个冬天。

    葵花盘也被砍了下来，晒干后剥出来用大笸箩晒在门口，晒得差不多了，一半生吃一半炒，就连大黄都练就了一嘴嗑瓜子的绝活。地里的甜瓜早已经被我和大黄祸祸完了，剩下一个，掏出籽留着，明年再种。至于花生，只摘大果儿，剩下的就扔在坡上，自有野鸡、野兔把它们吃得干干净净。

    趁着秋风乍起下到沟里，那些生长了几十年的核桃树，枝头挂满了青绿泛黄的果子，砸开后就是嫩生生的核桃仁。这个季节，手上和嘴角常常会被核桃汁染成黄色。柿子这东西不好保存，做柿饼难度极高，只能摘多少吃多少了。

    在忙忙乱乱的收获中，秋风始终盘旋在走马梁上，空气中弥漫着谷物丰收的味道。颗粒归仓后，秋风凛冽起来，刮过树梢时渐渐有了呼哨声。掉落的叶子打在窗户上啪然作响。此外，就是抽油机的声音。守了十几年，每台抽油机的运转声我都能够分辨得一清二楚。声音不变，心里踏实。

    窗外是秋风，天空悬明月，炉子上热着茶，大黄在啃骨头，我写着工作笔记。那一笔一画中，分明有了微凉的秋意。

    （作者来自江汉油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