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姜华
九岁那年我得到一本算命书——《诸葛亮称命法》,决定在姥爷面前展示一下。通过询问生辰八字,我为姥爷查到了“流落他乡度晚年”的说法。姥爷反问我是什么命,我得意地说:“待到年方三十六,脱掉蓝衫换紫袍!”姥爷哈哈大笑,戳着我的头说:“你这只有一拃长,还挺有能耐呢。”
那时的我,在大人眼中只有一拃长。在我的眼里,家乡的路很宽,集市很大,要走的亲戚家很远,路旁小河的水很深,树很高。因为只有一拃长,我可以看到很多微小的东西,绿蚂蚱的牙齿,红蜻蜓的翅膀,黑蝴蝶的卷须,麦芒上的倒刺,花生开出的花会钻地……也因为只有一拃长,总也走不出村庄,也蹚不过村南的那条小河。
在一年又一年的时光中,一拃长的我,也有自己的世界,惊扰母鸡下蛋,爬树掏鸟,放狗撵羊取乐,吓唬兔子吃草。至于上学,我是不爱的,如何跟伙伴们一起玩耍才是最在意的。弹弓的皮筋做多长,哪个沟里的泥巴适合搓泥球,哪天村里放电影……
那时的我,是在姥姥背上长大的,是姥姥的贴心小棉袄。有一次姥姥去很远的大舅家住了好久,我想念姥姥,天天盼着她回来。一天放学,母亲告诉我姥姥回来了,我飞奔到姥姥院子里,抱住姥姥的胳膊放声大哭。从此姥姥逢人就夸,这孩子没白疼。甚至有些秘密,姥姥不对大人说,只和我说。姥姥从大舅家回来很多天后,让我算算日子,我扳着手指数了数说十三天了。姥姥叹口气:“你二舅真不懂事,我回来这么多天了,也没来看看我。”然后又嘱咐我,这话可千万别跟大人说啊。
小时候我害怕星星,不怕单颗的星星,怕满天的星星。那时候的夜空,星星真密呀。是姥姥治好了我的害怕,姥姥说,你看星星多好看呀,从老辈到现在,也没见星星掉下来砸过谁。领我到院子里,指给我看哪个是牛郎星,哪个是织女星,除了北斗七星,还有一把小勺子星,是牛郎用来舀天河水的。知道了星星的名称,我从此便不害怕了。
四十年过去了,如今家乡的夜空已经看不到那么多星星了。那些亲人们,也正在村庄里远去。姥爷在我给他算命几年后突然离家出走,至今杳无音信,我为姥爷算命的话一语成谶。姥姥30年前突发脑出血去世,今年二舅也在病痛中走了。
二舅病危期间,我的心一直悬着,很怕接到电话,母亲的电话还是在一个下午打来了,告诉我二舅去世的消息。按照家乡的习俗,外甥要给舅舅请棂。400公里的路程,我驱车四个小时到家,接下来就是烦琐的仪式,我跟着管事的人学怎样作揖、跪拜、叩首、燃香、送酒、退后,脑海里却浮现出小时候“杀羊羔”的游戏,那是对孩子们最早的人情世故教育。那时学的是生之道,此刻学的却是死之礼。等火化后二舅的骨灰取出来,表弟抱着盒子上车的那一刻,我突然发现那个盒子的大小是一拃高、两拃长。
二舅的墓坑在姥姥坟墓右边,据管事的人说,后代子孙的位置都是有讲究的,每个人的位置也是固定的。当二舅的棺木被一锹锹黄土填埋时,我转头看向姥姥的墓碑,姥姥曾经对我说的小秘密在心尖上跳出来:“我回来这么多天了,他也不来看看我!”如今,二舅是第一个来这里陪姥姥的人。一直没流泪的我,这一刻再也忍不住了。
姥姥的墓碑很高,正面刻着姥姥和姥爷的名字。看着石碑上姥爷的名字,想起姥爷说的话,果然,每个人都是一拃长。
(作者来自胜利油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