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杰

    11月20日，我从内地进疆，晚上落地乌鲁木齐，住进了西北油田在河南路上的家属小区单身职工楼。

    隔天天不亮，我站在楼下等单位的车。

    昏黄的路灯下，一个身影迎着凛冽的寒风，绕着院里不大的小广场踽踽独行。真怪，谁遛弯起这么早？

    忽然间，觉得这个身影非常熟悉。

    当他嘴哈白气走到第二圈时，慢下脚步，冲我大喊一声：“江老师！”

    是他。我也大喊：“老杨哥！”

    久别重逢，我俩都激动得难以自持。

    望着他满面红光、开口就笑，我知道退休后，他一定过得不错。

    还没说两句，接我的车就来了。

    挥手瞬间，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问他：“戈壁上的土能养花吗？”

    他一愣，然后笑道：“你下次来，到家里看看我养的兰花。十几盆，盆盆都有咱戈壁上的土。人都说戈壁上的土有灵气，长东西。”

    三年前，从河南油田到西北油田代运行，我到了采油三厂二区干宣传工作。宿舍隔壁住着物资设备管理组管理员杨军。

    我们年龄相近，经历相仿，自然会聊到一块，且感情日深。

    那年老杨54岁，离退休还有几年，身体也没啥毛病。可按照特殊工种的照顾政策，干过23年钻工的他，可以55岁提前退休。

    他突然就交了退休申请。

    大家困惑，老杨两口子身体都挺好，家里就一男孩还没结婚，又不需要抱孙子，干嘛这么早退休？比他大4岁的师哥王国政还在岗位上干得欢，公认的“工作狂”杨军，却坚决要在55岁提前退休。

    管理区领导苦苦挽留：一是感觉老杨身体还行，再工作几年没问题；二是老杨是区里物资设备管理的“好管家”，库房里上万个零配件，几千种型号规格的物资，他搞得最明白，每年既不压库，也不断供。他在，领导省心。

    一向任劳任怨从没让领导失望过的老杨，这次的坚决，出乎大家意料。

    申请交上去不久，厂人事要他过去签字。

    那天正好是元旦，厂部开宣传会，我和他就搭了一个车。

    当车穿过塔里木乡附近的胡杨林，老远就看到了TP-187井场。这些年老杨往厂里大库拉各种物资，办各种手续，都要经过这里。

    在冬日的阳光下，TP-187井口的抽油机“驴头”倔强且有节奏地俯仰着，浓浓的红色让灰蒙蒙的戈壁一下子鲜艳生动起来。

    老杨让司机把车停下，把装资料的文件袋腾出来，拿着走向井场。然后，弯下身子开始往里边装沙土。井场上的沙土冻得硬邦邦的，很难抠下来，他手脚并用好不容易装了一大袋子。

    上车后，司机疑惑地问：“杨师傅，装这土干啥？”

    老杨回答：“放花盆里，养花。”

    我也疑惑：“含碱量这么大，白花花的，能养花？”

    老杨含混地应了声：“能。”

    我感觉到了老杨的不快，干了几十年，突然退下来，谁心里不是空落落的。

    从厂里签字回来，他找书记说，字签完就想走，今年说啥也要和老伴一起过个团圆年。

    知道留不住了，书记便说，退了也挺好的，晚年到处转转，落个好身体。可年还早着呢，总得组织个欢送会吧？

    老杨说已经定了飞机票，第二天早上9点半从库车飞，6点就得走。

    书记生气了：“你这老哥，最后和大家吃顿饭，说说话，都不行吗？让我咋跟二区老老少少几十口人交代！票作废了，钱我出。”

    老杨说：“年底大家都忙，为我再添忙，我心里不安。”

    争来争去，书记也没拧过他。

    第二天早上6点，老杨悄悄开了门，却大吃一惊。

    书记和经理，还有很多同事站满了楼道。同组里的小王说：“杨师傅，大家都来帮你搬东西呢。”

    老杨嗫嚅道：“没啥、没啥东西。谢谢，谢谢！”

    我看见了老杨眼里的泪光。

    老杨怀里抱着档案袋，那是昨天装的戈壁土，还有一个医院里装CT片子的纸袋。

    地下放着两只硬纸箱，一只装着旧衣服，一只装着几本书。食堂里的大师傅把它一提，扛上了车。

    书记拿过CT袋子，掏出了里边的诊断书，上面写着：腰椎间盘突出，椎管狭窄，建议手术。

    书记说：“咋不早说？”

    老杨歉疚地说：“这两年，我实在、实在坐不住了。离60也没几年了，要是手术，自己上不了班，还要区里人陪护啥的……”

    说着他晃晃手里的沙土：“大家的好，我都记住了。我把咱井场上的沙土带回家养花，这会让我感觉没跟大家分开。”

    书记先落了泪。书记说，自己来三厂上班时，老杨也就是他现在的年纪。老杨在戈壁上的35年，最后的10年是和管理二区所有的人一起，在日日夜夜的忙碌中度过的。来时春风满面，走时白发苍苍。石油汉子献身石油的情怀和作为男人内心的自尊与倔强，他都懂。

    书记把老杨那袋戈壁沙土拿过去摸了摸，又交给了老杨。

    三年后，我问老杨戈壁土的事，是想告诉他，大家一直都惦记着他。

    （作者来自西北油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