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蓬桦

一个人的写作，从自发到自觉需要经历多少内心的波动？需要多少次流连、转身与顾盼？恰如一株树，从一片叶子到结出第一枚果实，需要经历数不尽的白昼、黄昏与夜晚。而这，也正是我为什么在那些年，频繁地远赴森林与草原的缘由。

犹记得在林间木屋居住的那个夏天，每天黄昏到空地上散步，我会对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物景发愣，直到夕阳收敛了余晖。我长久地凝视一只飞蛾、一只灰兔、一截木桩、一片水洼，或者屋顶上的一根直立的烟囱。这些物景平平常常，普普通通。但在我眼里，它们是生命，是人间烟火灼烫的烙印，是汗水混合着泪水的凝固，是诗的胚胎与记忆的沉淀，也是包罗万象的文化之脉，更是牵动心灵的一根引线。

而大地上的生命——这仅有一次的生命，是多么珍贵啊！人人都无权辜负。浪费了可惜，辜负了是罪愆。于是，就有了文字的记录与表达，有了散文这一最适宜承载生命内容的自由文体。它像天空那样笼盖四野，又像大海一样奔腾包容。

《云散开的声音》是作者韦庆龙（中石化第十建设有限公司员工）向生命与时间致敬的一部手记。他从记忆写起，用细腻的笔触，记录了最初的童年过往、亲情友情、成长的经历、微笑或疼痛、家族的脉络与延续、亲人的命运、岁月的艰辛与劳作的收获。点点滴滴，都散发真实素朴的原生气息，有较强的在场感。

韦庆龙对亲情与往事念兹在兹，充满眷恋，每一笔都用心下力、诚恳庄重、生动感人——“记忆最深的是姥姥做的饭，芹菜炒肉、土豆丝、煎鸡蛋，还有麦仁和花生碎的地瓜稀饭。一大家子人，拥挤地围坐在矮矮的小饭桌前，那是一种刻在血液里的美好回忆” （《我的姥姥》？）。类似的亲切画面，让我们产生久违的情愫，眼前浮现出故乡的河流，仿佛乘坐记忆的马车回到从前，去亲吻乡村大地、麦草垛和春天的白杨林。

他笔下的祖母、父亲、母亲、老姑、姐姐等人物形象，是中国人的家族缩影，但又的的确确地属于作者本人，是独立完整不可复制的“这一个”。这是因为作者在书写时饱含深情，充分运用大量真实的生活细节，让每个人物都丰满可亲，有血有肉，清晰而立体地呈现。

20世纪法国著名小说家普鲁斯特说过：“生命只是一连串孤立的片刻，靠着回忆和幻想，许多意义浮现了。”进而言之，人只能根据留下来的生活来认识生活。在此基点上，作者便也成为一个时间的打捞者，一位乡野事物的痴迷者与研究者。那些远逝的乡村学校，老照片、旧挂钟、老唱片和旧家具，都在记忆中流淌与回响——我毫无怀疑，这些旧事物会在深夜灵动飞翔起来，在浩渺的星空下盘旋，寻找和辨认回家的路。

成年后的韦庆龙，已然成了一位生活的观察者和“有心人”。他留意身边的人与事物，开始、过程与结束，同情弱小，关注生灵；他细心地感受着生活给予的各种滋味与体验，一切微妙的瞬间都会悄然捕捉，化为笔下的文字，像原野上一片水灵灵的花。最令我动容的，当是他对时间的清醒认知。这从书中文章所取的标题便可见一斑——《人间值得》《时间啊，特别快》《余生很短》《慢慢走》。这些篇章，都是从岁月沙盘中提炼出来的思想颗粒。可贵的是，他在表述时间的同时，并未停留于表象层面的临摹与感叹，而是从时间的物象中生发出幽思与感悟，去触碰与抵达生命的觉醒之钟，进而修葺内心的城堡和灵魂品质，从根本上远离盲从——作者便也有了成为一位出色写作者的可能。

我们看到，因为工作关系，韦庆龙有过一段难忘的异国他乡生活。这让他的眼界得以开阔，思维得以拓展，脑洞得以大开，与日常生活的平庸琐碎拉开了距离。一方面他在苍凉的异乡品尝孤独，另一方面陌生的地理和人文环境让他成为一个生命的思考者。他在书写这些的时候，想必也是用了些心思与气力的。

我想，一个人的出身、个性、天赋、记忆、经历、发现、反省力及归纳生活的能力，包括敏锐的感受与想象力，是一个写作者最大的财富！这些都具备了，方能实现写作的梦想和灵魂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