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蓬桦

    一个人到荒凉偏远的旷野去，是需要勇气的，要摆脱诸多现实的纠缠。多年来，诗人马行频繁深入西部荒漠腹地，到遥远的罗布泊沙漠和阿尔金山无人区体验生活，一走就是两三个月甚至半年时间。你无法想象他是怎么做到的。他所去的荒原旷野，不是诗人艾略特笔下的景致，既无“四月的丁香”，也无开花的风信子，每一脚都踩在货真价实的沙漠上。

    我到过石头乱滚的戈壁滩，却至今没有到过无人区，不是不想，而是担心自己体力难支。我从电影《无人区》中领略了地球边缘的荒凉：一望无际的沙漠，没有水和绿洲，毒辣的阳光把每一粒沙烤得滚烫，孤独的苍鹰在天空盘旋——在那里，时间完成了亿万年的凝固与定格。

    马行在荒野上找到了自己创作的源泉和基地。他与石油勘探工人打成一片，同吃同住同劳动，眼睛看到的是沸腾的生活，日常交往的是淳朴善良的工友。荒野上的事物与诗有关，与人类最初的梦想密切相连。每天，他和勘探工友一同去沙漠里寻找石油，黄昏时刻，头顶满天星光，收工回到宿营地，吃简单的盒饭，时常住在简易的工地木板房里，室内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折叠桌。在荒野里，他细心观察大地的演变、四季的轮回、飞鸟的行踪，以及骆驼、野兔和蜥蜴走过的路。他在深夜里倾听风吹响荒野的声音。于是，在一场沙漠上的大风吹过之后，他才能写出如此大气却又不失精致的诗篇：

    塔里木，大风分两路

    一路吹我

    另一路跃上轮台，吹天下黄沙

    （《大风》）

    这是新时代的石油诗，张力舒展，大开大合，给人以无穷的想象。这样的诗，让马行的创作有了一个质的跨越。当他面对浩瀚的大地与群山，痛感生命的短暂与渺小，视野变得开阔，灵魂获得提升，胸怀更加坦荡，而他的诗却开始大刀阔斧地“瘦身”。他果断吸收了中国唐诗高度概括的技法，又将每一行诗赋予现代派的精神气韵，最终以一种浓缩的“炸药包”形状呈现——这些诗篇散发荒凉之美，结构之美、留白之美与张力之美，收到一种闪电般的奇幻布景效果。大概也只有通过这样的笔墨，方能准确表达出对自然界中各种奇观之不可言说的微妙感受。在诗集《无人区有卡车中》，堪称经典的诗句比比皆是：

    一滴黄河水再加一粒沙，是我命运

    一滴黄河水再加大半个苍穹，是一座山，是我巴颜喀拉大雪山

    （《两滴黄河水》）

    有一次，马行从荒野归来，曾向我讲述他与一座山丘的“奇遇”：像一个梦境，他无意中进入一片长满了梭梭草的荒漠之地，眼前突兀现一座黑黝黝的山丘，当他小心翼翼地爬上去后，立即断定这是一座从来没有人爬过的山——一整座山的石头因岁月的风化变得酥软，稍一用力就能踩碎，石头会化为一团粉末被风吹上天空。夕阳西下，他独自一人坐在山顶上，感受着大自然的伟力，内心泛起空旷苍凉的意味，瞬间顿悟，一首诗随之孕育诞生：

    整个下午

    我坐在昆仑山的石头上

    一动不动

    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头，浅浅的野草

    肯定以为我是一块

    新来的石头

    望着一个个山峰，天下云朵，飞来的鹰

    我如果一直坐下去

    也许真能成为

    一块石头

    （《我坐在昆仑山的石头上》）

    他写的那些与劳动有关的诗，诸如《勘探地球的人》《大戈壁滩上的三个勘探女工》《青年女工黄小桔的采油小站》等篇什，具有极高的辨识度，毫无概念化与牵强之感，是投入了感情的心血之作，字里行间散发对工友满满的爱意和赞美。他发自内心地爱着荒野上的勘探队和那些长年与风沙搏斗的人。正是因为这种爱，才让他一次次听从命运的召唤，成为勘探队中的一员。勘探队张开了热情的臂膀拥抱这位千里之外的诗人，他们曾专门组织了一场篝火晚会，朗诵他为沙漠写下的诗篇。这是一位诗人的荣耀。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拓宽了石油诗的写作边界，把荒野大地、人与事件注入了真实的个人体验，像滚烫的原油提炼出可燃的精品，进而摒弃了传统石油诗的模式化写作，既有豪迈的铿锵旋律，又有婉约曼妙的收尾留白，也让人对未来充满无限的想象。

    （作者单位：齐鲁石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