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迎亚

    这里是杭锦旗，鄂尔多斯草原坦坦荡荡，一望无际。

    沙柳、沙蒿、樟子松、向日葵地，以及悠闲的羊群随处可见，其间静默矗立的，是纤瘦的水泥电线杆和雄伟的电力铁塔，根根电缆飞渡其间。

    这些太过寻常的杆、塔、线，在扎根于此的中原油田供电人眼里，却意义非凡。

    他们要时常手持望远镜，望向这些杆塔的顶端，看绝缘子有无破损、螺栓有无松动。他们要时常翻越一座座山、蹚过一条条河、穿越一丛丛沙柳，查看每座铁塔的地基是否稳固。裤管常常浸湿半截，连衣襟的褶皱间都沾满草籽。他们甚至还要做勇毅无比的攀登者，一步步爬到杆塔顶端，更换那些不为人知的刀闸、令克，让光明重新照亮黑暗。

    他们就这样奔波在杭锦旗的大地上，身形也被这片大地雕镂，因而步伐矫健、身量纤纤。李直清便是其中一员。

    我是在前来迎接我们的一众供电兄弟中发现他的。一年前，在小壕兔的一座沙丘顶端，他用瘦弱的胳膊紧紧夹住我的手，牵引我一步步安全抵达了坚实的地面。

    重新打量他：他的肩膀更窄了，胳膊更瘦了，仿佛一用力就会被折断；手背上的青筋高高隆起，弯成触目惊心的弧度，像黄河的“几”字弯；鬓角和头顶都已变白，像清晨的白霜斑斑。

    5年前的隆冬，李直清和同事周述健初到西北。第一个夜晚，项目部驻地没电、没暖气。

    两个大男人坐在硬板床上，用被子捂住头，面面相觑。此刻，只有两人意兴阑珊的闲聊声有一搭没一搭地响起，只有西北冬夜的风不可一世地呼啸，只有不知何时才会亮起的无边黑夜，只有无比真实而厚重的寒冷，铺天盖地。

    “老周，你去架电线，我来烧煤。”李直清不想再耗下去了。

    他找来一把风镐、一柄大锤，把煤块打成可以填进锅炉的小块。风镐马力很足，震得他瘦弱的身躯颤动不已；大锤很有分量，他必须使尽全身力气将其高高挥起；火烧得很旺，跃动的橙红色火苗把黑夜烫开了一个口，从这口子里流进了温暖，流进了生机。

    很快，项目部在榆林、平遥、鄂尔多斯开辟出了新市场，在各市场之间往返奔波、检查安全便成了李直清的重要职责。

    驻地离榆林不远，李直清坐上项目部的值班车，用一个多小时就能抵达；鄂尔多斯的供电队就有些远了，他得坐大巴一路颠簸300公里；平遥更远，他便选乘火车，一路东行500公里，把中国北方的山川草木看尽。

    多年辗转，他早已习惯了打点行装、随时出发，早已牢记了到达每座城市的最短路径，早已熟知何时该换乘哪种交通工具，早已把街边最经济实惠不起眼的旅店摸得门儿清。路人看到的，或许只是一个行色匆匆的瘦弱男子，却不知他的奔忙或许只是为了确认一张作业票的操作步骤是否颠倒、一份文件的精髓是否深入人心。

    闯市场的日子很艰辛，外闯将士也是来了又走。每当项目部人手紧张时，李直清就一人身兼多职，是司机，是检修工，是大厨。

    他的身体那样瘦弱，却在手握方向盘时显得无比有力。杭锦旗的广阔大地上毫无参照物，他记得清每条羊肠小路，在大车迎面驶来时从容地会车，从不剐蹭。杭锦旗多雨，草原在雨水的浸淫下更加泥泞难行，他驾驶着车，任泥水飞溅而毫无惧色，犹如驾驶着一艘坚不可摧的战船。

    他的身体那样瘦弱，要在检修供电线路时用安全带把自己系紧，一步步爬到电力铁塔的最顶端。在杭锦旗无遮无拦的大地上，风肆虐吹刮，每爬一步，李直清都感到看似坚若磐石的铁塔在剧烈摇晃。风也很冷，他边出汗边吹风，滚烫的汗滴一次次急剧降温，凝结成坚硬厚重的冰壳，把全身紧紧罩住。他用僵硬到不听使唤的手给塔身刷漆，更换绝缘子的销子和金具，迟缓、笨拙，却义无反顾。

    他还隔三岔五地担负起为全项目部员工烹制一日三餐的职责。他在天未亮时就起身，馏馒头、炒素菜，熬制温暖肠胃的热粥。他在八九点钟上街买菜，像家庭主妇一样讨价还价、精挑细选，确保食材荤素搭配、新鲜可口。正午，他技法纯熟地添油热锅、煎炒烹炸，奉上最正宗的回锅肉和麻婆豆腐。他爱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和灶台间袅袅升腾的蒸汽，爱集市上的人声鼎沸和摩肩接踵，爱大家围坐一桌，对自己烹饪作品满含善意的揶揄。这一切浓郁而蓬勃的烟火气里，有他对异乡岁月的全部爱意。

    离开杭锦旗那天，李直清开车送我们去机场。

    路上，杭锦旗下雨了，冰冷的雨滴从低垂的天空无声坠落，又重重砸在车窗上，拖曳出一道道纵横交错的水迹。

    就像我们曾经历的一次又一次告别，总有些什么东西在翻动不已，像是在目送，更像在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