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迎亚

    西达里亚，一个极度浪漫的名字，一个寒气盈溢的名字，一个说不清其来由的名字。

    有人说它在维吾尔语中意为“好”，有人说它是从“达里亚”演变而来，却没人给出过权威解释。这么多年来，这名字就一直被口口相传地叫了下来，叫成了独属于这片土地的神秘。

    这里，在卫星定位系统中处于新疆轮台县的西部边缘，属于塔河油田的最东端。我们的西北征途，从这里开启。

    夏末秋初的新疆，日光仍旧炽烈。我把脖套向上拉，再戴好安全帽加以固定，将自己严丝合缝地保护起来。

    “姐姐，你今年还是这身打扮！”一个瘦弱的男青年从人群中探出头来。

    循声望去，只见那青年生得两道浓黑的眉毛，五官匀称好看。我实在想不出他是谁，便礼貌性地点点头，钻进皮卡，奔赴塔河油田采油一厂T903-1井。

    西达里亚荒原上，半荒漠化的戈壁滩坦坦荡荡，没有太多起伏，只有浅黄色和深栗色的沙土，纤细漫长的原油外输管线，还有被巡线车、水罐车、修井车碾轧出的道道辙印。辙印和外输管线如一条条河，从四方汇聚成一束，向远方奔涌，一直涌到地平线上的一架抽油机。抽油机在长天大地间起起伏伏，皮带轮的转动声、电机的嗡鸣声交织成一种富有韵律的匀速声响，既单调，又动听。

    那青年朝这庄重的画面走去，在深深的井口坑旁蹲下，一只手扶阀门，另一只手擦拭井口流程，身体微微前倾，姿势稳稳当当。

    这从容的一切仿佛一根引动回忆的绳索，令我想起这青年就是去年来疆时，那个全程陪同我们采访的胖男孩——尚赋斌。仅一年未见，那个曾经身宽体胖的男孩竟像被施了魔法，摇身变为眼前瘦削有力的青年。

    初次抵达西达里亚荒原，尚赋斌就踏上了跑井的征途，将每口井之间的最短路线牢牢记在心上。入夜，他和兄弟们围在书桌前，将仅有的一份井场应知应会试题挨个传抄。

    井找了一口又一口，题背了一道又一道。两周后，他终于拿到了甲方发放的工牌。小小牌子，竟有着那么沉实的重量。

    他开始愈加频繁地奔波在巡井路上，渐渐熟知了每架抽油机驴头的颜色，哪两条路的交叉口有一座水套炉。他也知道了哪里的红柳长得最葱郁，守在哪个路口的土狗冲他们上井抢险的车叫得最欢畅。

    初春，他看到了井场上空肆意蔓延的火烧云，于是写下：“我在西达里亚，你在哪里？”

    盛夏，他终于完成减肥计划，身轻如燕、健步如风，力气还长了不少。他依旧写：“我在西达里亚，你在哪里？”

    那年，明月朗照的中秋之夜，甲乙方联办的联欢晚会热闹欢腾，他和工友被一个突降的电话叫出现场，合力拖出了陷在深坑里的巡井车。望着天上的明月，他在心里默默地写：“我在西达里亚，你在哪里？”

    隆冬时节的跨年时分，他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宿舍里，想起了在部队绣的紫玫瑰，想起了妈妈做的黑米面馒头，在纸上轻轻地写：“我在西达里亚，你在哪里？”

    这个青年还没有女朋友，我多想告诉那个尚不知等在何处的女孩，在遇到你之前，你面前的这个青年为了变成一个更好的人，究竟有多么努力。

    离开T903-1井，巡线工毕传轻载着我们朝下一个井场进发。他顺手打开车载播放器，《因为爱情》的吉他前奏传入耳际。

    毕传轻喜欢在开车上井的时候听歌，任西达里亚的沙坡、戈壁、红柳、骆驼刺从眼前渐次流过。纵横交错的路怎么都走不到边，风情万种的歌怎么都听不完。

    他更喜欢在巡完线、抢完险时吼上两嗓子。他说，歌就像酒，酒你高兴不高兴都想喝，歌你高兴不高兴都能唱。他唱刀郎的《草原之夜》，想起爱过的姑娘。他唱祖海的《为了谁》，想起并肩作战的工友来了又去。他唱“岭上开遍呦——映山红——”，觉得漫山遍野的杜鹃再美也美不过怒放在荒原上的红柳。他唱“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边马儿跑”，觉得西达里亚荒原比内蒙古大草原更加辽阔。

    西达里亚遍生胡杨，石油人知道，十月下旬，它苍绿的叶子全部变黄。一场雨后，蓝空澄澈，每片叶子都被洗净，胜似金箔，两色激烈相撞，铺天盖地，那种美丽难以言说。

    隆冬来临时，胡杨这一年的苍绿、金黄全部落尽，盘虬卧龙般的枝干现出它生命原本的脉络。在温度稍高的清晨，会有冰霜覆满枝干，满世界的高洁孤傲、银装素裹。

    西达里亚有很多漂亮的戈壁石，呈现出藏蓝、姜黄、香芋紫、芥末绿等无比绝妙的色彩，被隐秘的地质作用切削、打磨成了各种形状。

    西达里亚的日子，很长很长，四五千亩的棉花地和枸杞地成片成片，随处可见；獭兔、羚羊和马鹿会不时出现，石油人总会第一时间踩紧刹车，为这些荒原精灵放慢奔忙的脚步；某棵酷似袋鼠的胡杨就一直像袋鼠，无论你多久后再度经过，它都还是你上次看见的样子，让你深觉西达里亚与你，其实从未远离。

    如果有一天，离开这里的石油人再度回来，在车中遥遥望见了那个写着“西达里亚”的小小路牌，往事会从岁月深处哗啦啦奔涌而来。

    他们或许还会下车，带同行的友人随意看看风景，再轻描淡写地说一句，看，西达里亚，这名字多美！可是，不会有人知道，这一句的背后曾有怎样蓬勃饱满的岁月，恒久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