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杰

    冬至的晚上，西北油田工程院钻井液工艺主管师范胜推开家门，看见热腾腾的饺子已经摆上桌子。两个儿子互相追逐着，满屋里闹腾，娘和妻还在厨房里忙活着。

    他把酒翻出来，到处找杯子。妻子看见，夸张地喊：“哎哟，有啥好事儿，还要喝两杯？”

    他含糊地搪塞：“没好事儿，咱喝两杯奖励自己。”

    妻撇嘴：“想喝你喝，我才不喝。你肯定有事儿。”

    娘在一旁叮嘱：“少喝点，你和你爹一样，碰不得酒哩。”

    知夫莫若妻，今天还真有好事。但说出来，他怕作为同事的妻子嘲笑自己。

    范胜的专业叫钻井液，其实就是人们说的“泥浆”，被称为钻井工程的血液。除了通过循环把井里钻出的泥土、岩屑带到地面，还要支撑井筒内壁，防止垮塌。在什么地层用什么材料，怎样配比，学问大了去了。

    2020年8月，范胜被派往预探井顺北14X井驻井。钻至6542米时，泥浆里突然出现了大量气泡。泥浆里一出气泡，麻烦就大了，进井口和出井口的泥浆密度差别较大，容易产生溢流，控制不了就会造成井喷事故。

    大家一时都想不出办法，于是决定把这个问题作为生产研究项目来攻关。范胜就成了牵头的组长。

    组里的人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他们很快发现，一种用来抗高温、降失水的处理剂磺化褐煤树脂是起泡的原因，经过验证，起泡的条件是6千米以上井深带来的150摄氏度高温。最后，他们筛选了一种耐高温高压的降失水剂作替代，起泡现象很快得到控制。

    这个成果，就技术难度而言，既不高深，也不复杂，却因迅速解决了现场难题，多次得到油田领导的表扬，还要求在全油田推广。2020年疫情影响下，院里不少项目因为无法进行现场试验不得不延期，他们却用不到4个月的时间就收获了成果。全组都显得有些志得意满，有人还炫耀：“有老范罩着，哥们儿全是戈壁上最靓的仔。”

    但谁也没想到，11月9日，年终项目验收现场，他们被“啪啪打脸”。

    上午开始汇报，范胜觉得幻灯片里全是“干货”，信心满满。可是汇报结束，一阵掌声过后，突然有评委问：“磺化褐煤树脂起泡的原因是什么？”

    他顿时慌了神，结巴起来。他知道，如果不能穷尽所有的原因，替代药剂就存在再次起泡的可能。没什么可辩解的，他今天拿出来的成果，其实就是个没成熟的酸果子。

    低级至极的愚蠢。众目睽睽之下，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突然想起爹常常念叨的一件事。爹说那是他一辈子的耻辱。

    爹在家乡十里八村是有名的“瓜把式”。西瓜成熟的季节，爹总把最好的西瓜拿出去卖，只有坏瓜才留在家里自己吃，一年上万斤西瓜，全家人吃的几乎都是坏得不能卖的。

    有一天，父亲去卖西瓜，挨着地头的二泉叔说自己地里的西瓜熟得晚，也就摘下百十来斤，让爹代卖一下，无论啥价都成。

    爹是那种永远不会拒绝的人，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走到最近的一个村子，刚卖出一个西瓜，就让人找来了。那家人的媳妇把切开的西瓜狠狠地摔在爹的面前，大声嚷道：“你看看你这瓜，你看看！是人吃的吗？”

    爹看了一眼摔在面前的西瓜，瓜瓤微微泛红，瓜子还是白的。有啥说的，这瓜确实没熟。他一个劲儿给人赔礼，又捡了两个大西瓜给人家。那媳妇哪里肯依，嚷得更凶了：“谁敢吃你的瓜，退钱！”

    那人拿了钱，不客气地抱上两个西瓜，嘟嘟囔囔走远了。爹拉着架子车到村外找个没人的地方，狠狠地抽了自己两耳光。让爹愤怒的不仅是当众受辱，还赔了瓜，而是自己竟然卖出这样的“坏”西瓜。

    爹没有把责任推给二泉叔，他觉得，脸是自己丢的，谁也替不了。爹从此再也没有再踏进那个村子，很长时间，遇上那里的人，爹都低着头佝着背走。

    当年听爹说这事儿，范胜还很不以为然。被提问的那一刻，他一下子真切地感受到了当年爹的羞愧、自责和略带愤怒的痛苦。

    毕竟这个项目已经实施，而且效果不错，最后专家组还是批准通过了，但要求他们补充磺化褐煤树脂起泡的原因。

    于是，验收一结束，全组立刻投入紧张的工作中，终于在冬至的前一天，找到了造成泥浆高温起泡的原因——磺化褐煤树脂含有磺酸盐基团，它的结构和洗衣粉类似。

    冬至这一天，大家午饭都没吃，做了两个试验，写了一天数据。一切结束，这一下他彻底踏实了。

    真像娘说的，他和爹一样碰不得酒，才喝了二两，就感觉自己的舌头不灵活了。在酒意朦胧里，他似乎看见爹，在装满西瓜的架子车边，把西瓜当众切开，让人们品尝自家西瓜独有的那种甜丝丝、沙凌凌的味道。然后，在大家的夸赞里，享受着比西瓜还甜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人自信、踏实和愉悦。

    这滋味过去属于爹，现在也属于他。不同的是爹在西瓜里品尝，而他在项目里品尝。